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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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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走了唉……冷不丁地,身旁的“八字胡”开了口,吓得喻全心里一跳,但听一旁那“八字胡”道:“这屋子里有股子怨气呀,重得狠哩!”

    喻三爷和张先生闻声不约而同地去看他。“胡说!”喻三爷愤怒地驳斥了一句:“我喻公馆里人丁和睦,哪会有什么怨气?喻全,你先送张大夫出门去吧。”

    喻全唉了一声:“张大夫这边请。”

    张大夫望了那邢先生一眼,随喻全往喻公馆的大门走去。

    邢先生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捋了捋两条毛毛虫似的小胡须,头顶褐色的圆便帽往下一低,双目往下一凹,眼镜松松垮垮地架在鼻梁上,他透过墨色镜片打量着喻三爷,上前两步,长辫子在身后晃了两下,展开扇子笑说:“三爷都把我给请来了,还不信这些哩,这活人的怨气有啥可怕的,三爷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阴灵的怨气咧。”

    虽隔着深不能测的镜片,喻三爷犹觉邢先生看人的目光如电,方才那么打量他,真有丝叫他毛骨悚然的感觉。喻三爷向来不信那些东西,只觉得是无根无据、荒诞无稽的,可就是这无根无据的鬼神魍魉之说和衍生的、所谓的趋利避害之策,竟代代流传了下来。谁让它是无法证实又无法证伪的呢?

    如果不是静姝的病别无他法医治了,如果不是为了给喻太太更多希望和火焚的心上一丝慰藉,便不会请他来驱邪了。喻三爷转念一想,若真要做法,肯定要惊动他的祖母喻老太太的。

    邢先生知道喻三爷生意上与租界的洋人接触得多,与他们往来之后,多多少少会受到西方鼓吹的那一套科学思潮的影响,并不信这些。邢先生扶了扶镜框,放远了目光四下打量着喻公馆。都说这霞飞路的喻氏家财万贯,今日亲眼一睹,方知那果真不是凭空吹嘘的,蓊蓊郁郁的树木掩映之下,一排排中西合璧的洋楼,气势雄伟,外观漆得如俄国的城堡一般。花园、喷泉、假山、球场……应有尽有。

    有趣的很,这喻公馆坐落的霞飞路虽在法租界,却僦居着一些俄侨,许多白俄的贵族阶级、艺术家、文学家为了避乱流亡来的,开餐厅、建酒排间、按摩院,设珠宝行什么的……使这条路成了俄国化严重的“东方涅瓦大街”,涅瓦大街可是圣彼得堡最热闹最繁华的街道呢,而喻公馆和喻氏的珠宝行都坐落在霞飞路——这条因为交通便利和经济繁荣、汇集了有钱阶级的各界名流与精英的东方涅瓦大街。

    这时,喻全送完张先生回来了,喻三爷叫他先过去知会喻太太一声。随后又请邢先生先去招待的客厅,尽快商议如何做法事驱邪。

    邢先生却一脸轻松地摆手笑说:“三爷不要急,不要急。六小姐她不会这么快就死掉的,阎王爷要她五更死,她就不会三更死。”说着就顺着喻三爷指引的方向往前走,走得慢悠悠的,姿态散漫,目光四下里瞟。

    死不死的,话说得这样不中听,喻三爷立马就暗了脸色了,想到一会儿有求于人,再不快也忍了。

    曲曲折折的游廊是新修葺的晚清的建筑风,两旁镂花的栏杆,中间镂成方格子状,一格连着一格,格子外是一方平池,碧绿的莲盖“翠玉”般鳞次栉比地铺于水面,水上睡莲正开,颜色各异,莲盘托起尺余,稀稀疏疏地点缀在绿叶之间。

    因为喻老太太喜欢中国传统的建筑风,她的儿子、喻氏的一家之主——喻之原便命人在喻公馆里加了许多中国元素,还仿着苏州园林设计过一些景观,一片富丽堂皇的东欧风里得以寻觅到中式的古典和诗韵,喻老太太满意得很。

    邢先生的目光四处不停游移,兼通些风水的人总是下意识地观察一花一木。

    廊顶的爬山虎早上还郁郁葱葱的,被午后炙烈的日光晒得有些蔫了,婀娜的姿态没了,有些颓丧地垂下来,时而勾一下路过之人的肩膀,邢先生随着喻三爷走上了藤蔓荫蔽的游廊,似乎不觉得那么炎热了。“老太太的父亲是皇室宗亲怡亲王的庶子,一个贝勒爷,爱新觉罗·璋,我讲的对吗?”

    话落时已到了游廊转角,但闻一阵扑棱棱,滴滴嗒嗒自空中落下一串串水珠儿,是潜在角落里的浴凫飞鹭,哗——冲出了扶疏的绿叶,腾入云霄之上了。喻三爷疾行的脚步却下,狐疑地回头打量邢先生:“您是如何知晓的?”素日里同洋人打交道得多,喻三爷早不讲上海话了,听这邢先生不地道地讲着,总是觉得奇怪,可能是因为带点江北的口音吧。

    这就奇了,按理说上海不会有人晓得的。祖母的父亲的确是璋贝勒爷,可世人从来不曾知道璋贝勒有祖母这么个女儿,因为祖母是个私生女,不曾被她生父认过。不说外人了,就连偌大的喻公馆里,都没几个人晓得祖母的出身,因为祖母一直刻意藏着这个秘密,数来数去,除了祖母自身,就只有喻老爷、喻太太和喻三爷自己省得了,喻三爷想了想,脱口问道:“莫非,先生有认识的人是我祖母的故人?”因为这邢先生看起来尚且不过四十岁,自然不会是祖母的故人了,喻三爷推测这邢先生有认识的人是他祖母喻老太太的故人。

    邢先生笑笑,只道:“三爷不要奇怪,我就是晓得,随口问一声而已。”喻三爷是个沉闷的性子,不喜逮着人追问,便不再说话。

    环池的游廊尽头植了几丛观赏的晚石榴,此时竟然还在花期,一团团一簇簇,花开如绣,嫣红欲滴,钟形的花萼夹着,驼铃里扯出来的绸子一般,那石榴树底下种了碧色的草坪,草坪上矗着一把阔大的白色太阳伞,伞下摆了白色的藤桌子、几把藤椅子围着。

    隔着扶疏的绿叶,邢先生看见那藤椅上坐了一个女人。

    喻三爷的脚步轻了,渐行渐近,之后,几乎停顿了……

    此时已经可以很清楚地打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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