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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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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低声说:“您爱我不如我之爱您!”

    “呀!怎么啦!”

    “不,您在饭前说得清清楚楚的,您所爱于我的是一个能满足您心意要求的女人,她从不使您痛苦,她给您的生活带来了一点儿幸福。对这,我知道,我感觉到。是的,我有良知,对于我对您好,对您有用,能帮助您这些我极其高兴。您曾经爱过,也仍然爱着我那些您认为的我的可爱之处:我对您的关心,我对您的爱慕,我对您快活的关切,我的热情,我从生活深处对您作出的全部贡献。但您爱的不是我,您懂吗?唉!我感到这些时就像感到了一道寒流。您爱我身上的千千万万,爱我现在正在消逝的美貌,我的一往情深,在我身上觅得的才智,社交界对我的评论,我心里对您的信念。可是这不是我,我,纯粹的我,您知道吗?”

    他友好地轻轻一笑:“不,我不太明白。您给了我一顿出乎意料的斥责。”

    她叫道:“啊!我的天!我想让您知道我多么爱您,我!瞧吧,我追求,但无所得。当我想念您的时候,从肉体和灵魂的深处我都感到一种无法描述的热狂,想归属于您,一种不可抗御的愿望想更多地将自己献给您。我愿意以毫无保留的方式自我牺牲;因为当人们在爱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能胜过奉献,永远奉献,一切,一切,生命、思想、身体,所有的一切,并且清楚地感到自己在献出,而且已准备好不顾任何危险,作出更多的献出。我爱您,爱到喜欢为您受罪,爱到爱我的不安,我的苦恼,我的妒忌,以及当我感到您对我的温情已逝时的痛苦。我爱您,是爱一个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的人,一个不属于社交界的您,不属于人家敬慕的、人家知名的您,而是一个属于我的您,他不会再变心,他不会变老,他是我不可能有朝一日忘情的,因为我有双眼是为了看他的,它们别的看不见只看见他。但是这些是无法说的,没有言词能把它们表达出来。”

    他用低低的声音反复又反复地说:“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安妮。”

    朱利奥跳着回来,没有找到在它追过去时自杀了的鹌鹑。一直跟着它的安耐特跑得气喘嘘嘘地说:“我不行了。我得紧紧靠住您了,画家先生!”

    在黑黝黝的树丛下,她靠着奥利维埃那只闲着的手臂上往回走,他夹在她俩中间,大家都不再说话,和她们贴在一起使他沉浸在女性的气氛里。他没有打算要看她们,因为她们正靠着他,只是闭上了眼睛好更清楚地感觉到她们。她们架着他,领他走;而他则径直朝前,对她们俩一往情深,无分左右;他不知道左边是谁,右边是谁,谁是母亲谁是女儿。他自甘沉溺于这种不自觉的渗透了文雅官能快感的混沌感觉之中。他甚至寻求在心里把她们混在一起,不再在意识中把她们分开;他在这种混淆不清的蛊惑里培育自己的情欲。如此相像的母女难道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而这个女儿之降临人间难道不像是为了使他往日对母亲的爱情重获青春?

    当他走进宅邸重新张开眼睛时,他感到适才经历的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经受的是一个男人能体味到的最奇特、最不可分析而且最完美的感情,沉醉于两个女人播散出的同样柔情之中。

    当他在灯光照耀下,发现自己处在她们正中时,说道:“啊!多美妙的黄昏!”

    安耐特嚷着说:“我一点也不想去睡,我,当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整夜去散步。”

    伯爵夫人看着摆钟说:“啊!十一点半了。该睡了,孩子。”

    他们分开,回到各自的套房里。只有那位不想上床的年轻姑娘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按日常的钟点,当那个贴身女仆推开了防风窗和窗帘送来早茶时,看到她的女主人还睡眼惺忪,她对她说:“太太今天的脸色已经好些了。”

    伯爵夫人还不曾看过自己,也知道这是实话。她心情轻松,不再觉得心跳,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在她脉管里的血液已不像昨天流得那样快,又热又发烧,弄得她全身到处紧张不安,而是到处散布暖和舒适的感觉和幸福的信心。

    等到仆人一出去,她就到镜子里去看自己。她有点儿吃惊,因为她自我感觉十分好,怀了看到自己一夜之间年轻几岁的期望。后来她明白这种希望太孩子气了,在再次观察了自己以后,她退一步承认自己只是比起昨天来气色清明了一些,眼神不那样疲乏,嘴唇红了一点。虽然她心里比较舒畅满意,可是也不禁伤心,于是笑笑想道:“是的,再过几天我会全好了。我曾遭受的不幸太重,不能这样快就好。”

    可是她久久地又久久地坐在她的梳妆台前。在一面刻花玻璃的镜子前面的花边细台布上优雅别致地排列着她那些讲究的象牙把小用具,把上刻着上面有一顶皇冠的花体姓氏字头。这些东西放在那儿不计其数,漂亮、各式各样、各有不同巧妙难言的作用。有的是钢的,精美锋利,奇形怪状像外科医生为治小儿伤口用的;另外一些有的是圆的,软的,羽毛的、绒的、说不出名字的兽皮的,用来在细腻的皮肤上扑香粉,敷香脂或者酒香液。

    她用灵巧的手指久久地搬弄着这些小玩意儿,让它们用比接吻还轻柔的接触,从嘴唇一直到两颊上来回移动,修正找到的不匀称的色调,加强眼睛的线条,修整眉毛。等到她下楼时,她已经大致有握,认为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不会过于不利。

    她问在前厅遇到的仆人说:“贝尔坦先生在哪儿?”

    仆人回答道:“贝尔坦先生在果园里,正在和小姐打草地网球。”

    她听到他们在远处嚷嚷分数。

    一声接着一声,一个是画家宏亮的嗓子,一个是年轻女孩子的清脆嗓子在数:十五,三十,四十,加赛,两分,再加赛,一局。

    平整了一方地作草地网球场的果园,是一大片正方形种着苹果的草地;围在牧场、菜园和属于宅邸的庄园中间。三面围着它的斜坡,像是有堑壕的营地的防护设施。滑坡上成条形地种上了花,各种各样都有,有草花,也有名贵的花,大批的月季、石竹、天芥菜,吊钟海棠、木犀草,还有许多别的品种。照贝尔坦的说法:它们使空气中带上蜜香的味道。圆形草顶的蜂巢沿着菜园周围成行的果树排列,蜜蜂将盛开鲜花的田园覆盖上一层金黄色的嗡嗡响着的翼翅。

    就在这果园的正中间,人们砍掉了几棵苹果树,开辟出一片草地网球用的地方,横在这片地上有一张沥青浸过的网,将场地一分为二。

    安耐特在一边,黑色的裙子搂起来,不戴帽子。当她冲过去想接住空中的球时露出了脚踝和一半腿肚子。她来来回回奔跑,双眼发亮,两腮通红,被对方准确稳当的球技弄得力竭气喘。

    他呢,穿着白色法兰绒束腰的裤子,套在上面同样的衬衫上,戴着一顶也是白色的遮阳小帽,肚皮略略凸出来,冷静地等着球。对它的着点准确作出估计,不慌不忙地击回去,也不跑,而是雍容优雅,高度集中注意力,运用他在各种运动中的职业性技巧。

    安耐特看见了她的妈妈。她叫道:“早上好,妈妈。等我一下,让我打完这一盘。”

    这一秒钟的分心使她输了。那只球冲着她来得又低又快,几乎是滚着触到了地而出了界。

    当贝尔坦喊道“赢了”时,吃惊的姑娘埋怨说利用了她的不小心。受过搜寻叼回掉在荆棘丛中的山鹬和丢散了的球之类训练的朱利奥,迫在那个朝前飞进了草丛的球后面,小心地把它叼在嘴里,摇着嘴巴把它带回来。

    画家这时才向伯爵夫人问候。可是在比赛的兴头上,他自觉身体灵活,急于重新玩球,对为他花了工夫的这张脸只心不在焉地短暂地瞄了一眼,而后问道:“您许可吗?伯爵夫人,我怕我停下来受凉会犯神经痛。”

    “噢!行。”她回答说。

    她坐到了一堆干草上,这是为了腾出场地来玩球而在当天早晨叉起来的,她看着他们,心情立刻变得有些低沉。

    她的女儿因为老输,有点上火,很激动,懊恼时和高兴时都大叫大嚷,在她的场地里急躁地东奔西跑。在这些蹦跳中,常常有一绺绺头发掉下来,散开披到她肩上。她抓住了,将球拍夹在膝盖中间,用不耐烦的动作花上几秒钟用别针大把大把地把它们夹到头发堆里。

    贝尔坦远远对伯爵夫人喊道:“咳!她这样是不是漂亮,和日光一样鲜艳?”

    是的,她年轻,她能跑,人发热,脸发红,头发散开,什么都不顾忌,什么都敢,因为什么都使她漂亮。

    后来,当他们重新开始热衷地玩球时,越来越忧郁的伯爵夫人心想贝尔坦选中的是这场球戏,这种孩子式的吵吵闹闹,这种猫儿围着纸四儿蹦跳的游戏,却不想坐到她身边来,在这炎热的早晨享受她——情侣——对他的爱的乐趣。

    当远处的钟敲响了早餐的第一声时,她简直像得到了解放,她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当她挽着他的胳膊回来时,他说:“我刚才高兴得像个孩子。年轻或者自觉年轻真是太妙了。啊!真是的,啊,真是!就要这一条!等到不想跑了,人也就完了。”

    离开桌子的时候,伯爵夫人提议一块儿到坟上去。她昨天是头一遭没有去,于是他们一同动身去村子里。

    要去先得穿过一条名叫雨蛙河的小溪,无疑这是因为那里小青蛙聚集得很多而得名,而后穿过平原的一端才能走到建在一大堆房子中间的教堂,那些房子是些杂货商、面包师傅、屠户、酒商和几家其他的小商店,供乡下人来办货。

    去时对死者的哀思压在大家心上,一路都在沉默冥思。在坟上,两位妇女跪下祈祷了很久。伯爵夫人弯着腰不动,手绢掩着眼睛防哭,免得哭时泪水会流下两腮。她祈祷,但不像以前追思她的母亲那样伏在墓碑下面绝望地呼喊,一直喊到她在令人心碎的激动情况下,认为死者能够听到了她,听清了她。这次她只是抱着热忱,单纯而结结巴巴地念给圣父圣母的拉丁文祷文。这一天,在死者埋葬余骨的穴边,她没有足够的力量与逝者的残骸进行那种令人心碎却得不到回答的交谈;而有另一种萦绕脑际的念头渗进了她女人的心灵,使她激动,使她伤心和心神不定,于是她向上天的虔敬祷词里充满了晦涩的恳求。她崇敬上帝,那位无情的,将芸芸众生投到地球上来的上帝,求他怜悯她,像怜悯已被他召回的母亲一样。

    她没有能说出她求他的是什么,她所害怕的还隐秘不清,可是她感到需要神助,需要一种超自然力的帮助去对付将临的危险和不可免的痛苦。

    安耐特闭着双眼也在呶呶地说了一些套话之后,开始幻想,因为她不想在妈妈之前站起来。奥利维埃贝尔坦看着她们,设想他眼前是一幅极美的图画,有点儿懊恼没有法子请求让他画一幅速写。

    回来的路上,他们开始谈论人生,从颓废无力的哲学引出来的苦涩诗意的观点使大家不知不觉地有些感动。这原是那些生活较好、却又混淆了彼此的苦恼而心情交错的男男女女日常谈话的主题。

    对这些观念还不够成熟的安耐特不时离开到一边,去采摘路边的野花。

    可是奥利维埃一心想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不高兴地看着她总是离开一直用眼盯着她。他对她喜欢植物的花花绿绿有过于喜欢他说的话感到很恼火。他对于没有能抓住她,把她控制得和她母亲一样感到一种说不清的不如意,感到一种想张开手抓住她,留住她,不让她跑开的愿望。他觉得她太轻佻,太年轻,太不懂事、太放任自由、自由得像只鸟,像只不听话不回家的小狗,它血脉里流的是无所拘束,这种诱人的自由本能是吆喝和鞭子都征服不了的。

    为了引回她,他谈了些比较轻松愉快的事,有时候他问她,想挑起她听的愿望和女人的好奇心。可是好像这天在安耐特脑袋里刮的是天穹里无定向的风,像起伏无常的麦浪,朝四面八方播散她的注意力,因为她很少回答传到她那儿的家常话,在没有走开的时候也是眼神四射,总是朝着她那些小花。他终于发火了,被无谓的急躁心弄得犯迷糊,于是在她回来要她母亲拿好她的第一束花,她好去采另一束时,他抓住了她的手肘不让她逃走。她笑着抵抗并且使出全身的劲想逃,既然是在男人的本能触动下,采用弱者的办法,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于是他就试图从好打扮的角度来收买她。

    “告诉我,”他说“你喜欢哪种花?我给你做一个首饰别针。”

    她迟疑了一下,惊讶地问?

    “一个别针,怎么?”

    “用同样颜色的宝石:如果是虞美人花用红宝石;要是矢车菊则用蓝宝石,再用祖母绿做张小叶子。”

    安耐特的脸上为了这种动心的快活事而显出了光彩,女人的容貌会因为许诺和礼物而生气倍增。

    “矢车菊!”她说“真是太可爱了!”

    “行,一个矢车菊的。等我们回到巴黎我们就去定一个。”

    她不再走开,想到那件首饰就不离开他了。她已经试图体会它,想像它的样子。她问道:“定做的时候很长吗?做一个这种东西?”

    他笑笑,觉得她已经上钩了。

    “我不知道,得看难度。我们会催首饰匠的。”

    可是她突然触起了一个叫她伤心的念头。

    “但是我不能带,因为我还在穿大孝。”

    他已经将他的胳膊插到了年轻姑娘的胳膊下面,把她拉得靠近自己:“好吧,那你留着它到你服丧期满,那并不妨碍你欣赏它。”

    和昨天晚上一样,他和她们连锁扣着,夹在她们的两臂中间。为了看到她们朝他抬起的同样的蓝眼睛和点上的黑眼仁,他轮流对她们说话,一会儿转向这一个,一会儿转向另一个。大太阳照着她们,现在他不大会将伯爵夫人和安耐特弄混了,可是他越来越将这个女儿和重新唤起的对这位母亲以往的回忆混淆起来。他渴望把她们一个、一个搂过来。搂这一个,是想从她的面颊上和颈项上重觅一点他过去体会过,而今天又奇迹般重显的清新娇嫩的红颜金发;搂另一个是因为他永远爱她,而且他感到从她那儿有一种基于往日习惯发生的强大有力的召唤。这时他明白了也了解到:他对她的渴念长期以来已经有了点怠懈,但现在见到了再造了的她的青春,这渴念又重新炽烈起来。

    安耐特重新走开去找草花了。奥利维埃不再叫她,似乎胳膊的接触和他的赠与所赢得的满足已经使他平静下来。但是他抱着人们在看吸引住我们视线并着迷了的事物时的心情,一直追随着她的一切活动。当她抱着一捆花回来时,他使劲地吸气,不由自主地在寻觅某种属于她的事物:一点儿她的气息,或者跑来时扰动的空气中带来的她皮肤上的温暖。他出神地看着她,像是看彩虹,像是听音乐。当她弯下身去,直起腰来,同时举起双臂拢好头发时,他高兴得打颤。而后越来越厉害,她一小时一小时地使他的往日浮现眼前!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使他的嘴上体味到往昔你亲我吻的味道:她使那些他已感觉模糊的遥远往事仿佛今朝梦幻;她使岁月模糊,使他忘却心灵已老,使已冷却的热情复炽,不自觉地将现实与往昔,记忆与希望混在一起。

    他重翻记忆,想弄清伯爵夫人在她年华最茂时是不是也曾有过这种山羊似的机灵魅力,这种豪放不拘、变幻莫测、不可抗拒的魅力,像一头又跑又跳的动物那样动人。不,她那时风华更茂但野性不及。她先是城市的姑娘,而后是城市长大的妇人,从没有畅饮过田间的空气,也不曾在草丛中度过时日,她是在墙垣阴影下而不是在蓝天朗日之下变得美丽的。

    当他们回到宅邸以后,伯爵夫人在窗洞下的小短桌上开始写信。安耐特回到了她的房间里、画家叼着一支烟,又往外走,手反剪在背后,沿着牧场里的曲径慢步走着。但是他不走远,顶多走到看得见住处的白墙或者屋顶的境界以内。每逢所住的房舍隐蔽到了树木丛中或者灌木林后面时,他心里就浮起了一层阴影,像乌云蔽日那样。而当它在绿荫丛中露出来时,他就伫立几秒钟,端详高窗的两条线脚,而后又重新上路。

    他感到自己心中的不平静,但是愉快,愉快什么?一切。

    这天的空气对他是新鲜的,生活是幸福的,他觉得全身轻快得像孩子。他想跑,想用手去捕捉在草场上高低翱翔,仿佛拴在一根弹性线上的黄蝴蝶。他低声哼着歌剧里的曲调,他一再重复古诺的名句:“让我凝视你的脸儿。”从中发现了以往他从没有感到过的深长意味。

    突然间,他自问:为什么他能使自己这样快变得不复是昨天的自我?昨天在巴黎时对万事不满、乏味、气恼;而今天心情平静,万事如意,就像是一个善心神仙给他换了心灵。他想:“这位好神仙真该同时给我换个躯壳,让我变年轻一些。”他一下子看到朱利奥在一丛矮树里追猎。他叫它过来。当那条狗过来将它垂耳长卷毛的头放到他手下时,他坐到草地上以便更好地抚摸它,和它说些亲昵话,把它放到膝下,越摸越亲热,像个随时都会动心的女人一样搂着它。

    吃过晚餐,他们改变了昨天出去的做法,在客厅里像一家人一样度黄昏。

    伯爵夫人忽然说:“看来我们终于得走了!”

    奥利维埃叫起来:“啊!请现在不要说这话!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不愿离开隆西爱。我来了,您就只想要走。”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她说“我们不能三个人都无限期地呆在这儿。”

    “根本说不上无限期,而只是几天。我不是在您府上曾整周整周地呆过多少次吗?”

    “是的,可那是在不同情况下,那时这房子是谁都接待的。”

    于是安耐特用温存求情的声音说:“啊!妈妈!再呆几天,再呆两三天。我学网球学得真高兴。我输的时候生气,可是后来我真高兴有了进步。”

    就在当天早晨,伯爵夫人还计划将这位朋友的神秘逗留期一直延到星期日,而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动身走了。她曾寄予无限期望的一天,却使她心里留下了一种说不清的深深的伤心,一种没来头的畏惧,像一种预感那样顽强而模糊。

    当她独自回到房间里时,她仍在思考这种新的忧郁心情是从哪里得来的。

    是不是她受到了某种一掠即逝的感情冲击,它的来源全然被忘却了,而却使最敏感的心弦继续震颤?——也许如此——那么是什么呢?她细细回忆在她曾经经历过的千百种细微感情变化中,若干不可告人的心理矛盾,件件桩桩都归到他。然而它们都太不足道了,不足以使她为之丧气。她想:“我太苛求了,我没有权利让我这样自寻烦恼。”

    她打开了窗户吸一点晚上的空气,她将肘臂支在窗台上,眼睛看着月亮。

    一阵轻轻的声音使她低下了头。是奥利维埃在房子前面散步。她想:“为什么他说是回房间去呢?为什么他在出来之前不告诉我呢?不邀我和他一起呢?他很清楚这会使我多么高兴。那末他在想什么呢?”

    想到在这个美丽的夜晚他不想要她一起散步,宁愿独自叼着一根香烟——因为她看到了一点红火——独自一人,在他可以享受与她为伴的欢乐时刻,想到他不再是无时无刻需要她,不再无时无刻惦着她时,在她的心头新增加了一份苦涩的因素。

    她正想关上窗户不再看他,免得想去叫他,这时他抬起眼睛看到了她,叫道:“瞧,您在幻想星星,伯爵夫人?”

    她回答道:“是,您也是,也在看我看的?”

    “啊,我,我就是在吸烟而已。”

    她忍不住问他:“您怎么不预先告诉我您出来?”

    “我只是点支香烟抽抽而已。而且,我正在回去。”

    “那么,晚安了,朋友。”

    “晚安,伯爵夫人。”

    她一直退回到她的矮凳上哭起来。叫来铺床的贴身女佣看到她的红眼睛,同情地说:“啊,太太又会把明天的脸色弄得难看。”

    伯爵夫人睡不好,发热,不断为梦魔弄得不安。醒来时不待拉铃她自己打开了窗户和窗帘去照镜子。她的面庞消瘦不堪,眼皮发肿,脸色发黄;她自觉难过得这么厉害,以致她想说是病了,要躺在床上,到晚上时才出去。

    后来,突然她感到了需要离开,不可抗拒而且立即动身乘第一趟车走,离开这个亮堂堂的地方,在这个乡村的大太阳下,人们将生活痛苦留下的抹不掉的疲劳看得太过于清楚。在巴黎,人们是在若明若暗的套房里相互观察的,那里即使在正午,沉沉的窗帘也只让一线柔和的光线射进来。在那儿,她仍将是她自己,仍将漂亮,明灭的微光正适合她白皙的肤色。于是在她眼前闪过了安耐特在草地网球场上玩球时如此鲜嫩的红色脸庞和略乱的头发。她明白了什么是曾使她心神受苦的未知不安的来由。她从不曾对她女儿的美貌妒忌过!肯定没有过,不过她第一次承认,她感到决不能在明亮的阳光下站在她的旁边!

    她打了铃,而且在吃早点之前作了动身的安排,写好文件,还发电报安排好她的晚餐,结清香槟酒帐,布置好她最后的安排。在焦躁难耐不断增大的苦恼之中,她用了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全布置完了。

    当她下楼的时候,已听到这个决定的奥利维埃和安耐特惊讶地问她。后来看到她对这个匆匆离去的决定提不出任何明确的理由,他们嘀嘀咕咕埋怨了好一阵,以表示了他们的不满意,一直到他们在巴黎车站广场分手时才了结。

    那位伯爵夫人在将手伸给画家时问他说:“您明天愿意来吃饭吗?”

    他略有点不高兴地说:“当然,我会去的。不管怎样,您做得不够意思。在那儿,我们多好,咱们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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