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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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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位四十年代常在上海小报上发表连载小说的作家;解放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闲着无事可干。他落实在一家文化单位工作,拿不算太高的作家薪水,却不写作。虽然他非常怀念自己过去大笔捞稿酬的日子,但是他熟悉的世界和艺术方法,已经远远落后时代的要求。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决定以尔勇的素材,写一部电影脚本,创作冲动才像远去的帆船,经过若干年的空白,慢慢地向他漂浮着回来。

    这位作家细眉大眼,生得极风流的样子。他翻阅了大量无效的资料,卡片做得像一包包香烟。幸好他是那种称为常有信心的人,主意既定,便不犹豫,火烧火燎地向领导打了报告。又告别了妻儿老小,另置了一副行李铺盖,带着本蓝封面的笔记本,一头扎下去蹲点,和尔勇在一起足足体验了一年的生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老婆怨天怨地,人瘦了一圈。

    尔勇此时已是镇派出所的所长。和过去的岁月相比,这位曾差一点被日本人捉住,几次被白脸追杀的传奇人物,正悄悄开始发胖。他远不是作家设想中的那副模样。只要翻阅一下解放前的旧报纸,人们就会发现这位作家同志心目中的男子汉,常常高大英俊。他在这方面的趣味,和几十年后中国大多数女人的要求不谋而合。尔勇的身材,显而易见地比一般人矮了些。脸是黑的,额头又方又正,略有些前倾。他不是位喜欢说话的人,作家一开始便碰到困难,对这样的人进行采访,毫无疑问吃力不讨好。

    最初的会面是办公室。尔勇对一位声称要在他身边待一年的作家疑虑重重。那本蓝封面的笔记本,爬满了蝌蚪一样的文字,似乎要把尔勇的一言一行,统统记录在案。这样的谈话说不出的别扭,而且充满戒意。办公室设在一间阴暗的北屋里,外面正下着冰凉的雨。一架老式的手摇电话机躺在办公桌上打瞌睡,尔勇无话可说的时候,专心致志地看那手摇的把手,有时干脆伸出手去瞎摇几下。在他身后的墙壁上,钉着好几寸长的钉子,钉子头上用旧报纸缠了缠,挂着尔勇使用的驳壳枪。

    作家脑海中酝酿的电影序幕,是从尔勇给哥哥尔汉报仇开始。银幕上最初出现的,应该是那把用来复仇的刀。那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考虑到究竟选择什么造型的刀,作家绞尽脑汁煞费心机。现实生活中,尔勇刺杀白脸,用的就是那种割茅草的镰刀,极平常的样式,长长的木把,不过刀背处略厚一些。这样的镰刀用来杀人多少有点煞风景,尤其是要通过电影银幕,以艺术的形式再现在人的眼前。作家曾有过用菜刀代替镰刀的意思,立即遭到尔勇有力的反对。尔勇说:“什么菜刀剪刀的,都是女人用的玩意。”虽然作家拐弯抹角,试图以“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的故事说服尔勇,尔勇却把作家的故事驳得一钱不值。“革命,拎着脑袋干出来的事,就两把菜刀,你当是玩呀?你们这些写东西的!”

    在作家的电影脚本里,尔勇用的是深山老林中砍柴的砍刀。因为电影最终没有拍摄这回事,尔勇也弄不清那把作家视为好看而旦实用的砍刀,到底什么模样。月色朦胧,电影上的尔勇默默走在乡间路上。忽然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尔勇赤着脚从浅溪中走过,蹲在一块大石头边,霍霍地磨起刀来。磨刀声中音乐起,字幕出现。月牙从阴云里露出些面孔,银白色的光射向越磨越亮的砍刀。

    早在五十年代,作家就运用了八十年代使观从哗然的现代派技巧,砍刀的闪光中乱跳过一系列蒙太奇镜头。尔勇消失在月色中。黑暗,黑暗,连续的黑暗。黑暗中出现了白脸那张淫邪的脸,丑而且恶。他单独潜进村庄搞女人的细节,已被改作由两个保镖护着,醉醺醺闯进一家地主大院。一个妖冶放荡的女人举着风灯走过来。一扇能看见黑影子的窗户。两个越来越贴近的男女剪影。灯灭了,那种听不清又故意是给人听的下流声音。

    作家曾翻过当年缉捕白脸的档案。没人知道白脸的正式来历,种种传说都未必靠得住。有人说白脸本来就是土匪出身,一度招过安,本性难移,便又逃到这一带来重操旧业。有人则说白脸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正规军人,只是吃了败仗,无颜回去重见江东父老,才流落到这儿来做草头王。大家一致能肯定的,不过他是北方人,说话极动听,有一身好功夫,而且人长得漂亮。他是靠打抗日旗号起家的,在这之前,他只是凭他那身耍起来好看的武功,为镇上的一家米号做保镖。

    档案对白脸的性格做了较多描述,其中特别强调的有两点,这就是凶残和好色。白脸杀人无数,糟蹋女人也无数。和作家最初设想大相径庭的地方,是白脸很有一套勾引女人的办法。他和他的手下不一样,从来不会无论见着什么样的女人,都公狗似的翘起尾巴。白脸糟蹋起女人来也保持着绅士风度。他搞女人的目的,不仅为了肉体的占有,而且包括了心灵的征服。在他横行乡里的日子里,他是一方的皇帝,尽管没有三宫六院的形式,却实在有三宫六院的内容。

    确切说,那是个月白风清之夜。白脸去会的那个女人,当年还不能算妖冶放荡。白脸看中的女人肯定不会难看这点毋庸置疑。是白脸使这个良家闺女变成人们眼里的坏人女人。这个家境颇宽裕的小家碧玉,所有的美好梦想都在一个瞬间,让白脸的无耻下作扯得粉碎。就象岫云和其他女人有过的经历一样,这姑娘在把自己的美梦重新编织在白脸身上之前,也想到过寻死觅活。“如果不是为了我那可怜的爸爸妈妈,我早就跳了长江。”她不止一次这么对人说,对毫不相干的人说,甚至在后来和白脸打得火热的日子里,也一样唠唠叨刀。她爸爸妈妈人前人后感到脸红。他们只好说:“好好的闺女,落到白脸那号乌龟王八蛋手里,就成了这种下流种子,你又有什么办法?”两位老人对白脸深恶痛绝,渐渐对独养女儿也少了些感情。

    这姑娘对于白脸,从害怕到盼望他来,又从盼望发展到想做压寨夫人。有那么不长的一段时间,就算白脸这种风月场上的老手,也确实让她搞得神魂颠倒。如果尔勇砍的第一刀再偏左一些,姑娘准保当场送命。锋利的镰刀把姑娘高耸的右乳房。从顶端向心窝斜拉了一下,像剖桔子似的一分为二,并且当场斩断了根肋骨。白脸死到临头,才突然意识到大门洞开,是个多了不得的冒险。当尔勇发现自己袭击错了,举刀重新向白脸砍过去时,白脸往里侧一滚,就势站在床板上。尔勇一刀扑空,紧接着横扫一记,就听见一声惨叫,刀锋剁进白脸的大腿。尔勇的镰刀还没有拔下来,白脸已经抓住了镰刀柄。两人僵持了一会,都想把那唯一的兵器抢在手上。

    尔勇有一身蛮力气,加上报仇心切,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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