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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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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岁时

    宁波比正印早六个月过十六岁生日。

    阿姨问她想要什么“每个女孩子只得一个十六步,非得好好庆祝不可。”

    正印在一旁怂恿:“开一个舞会,那我们就可以热闹两次。”

    宁波只是笑“不不,同学与朋友都是同班人,我们都到你的舞会来不就行了?”

    “那么要一件名贵礼物,问要一对钻石耳环,时时借给我戴。”

    宁波只是摆手“阿姨给我弄一碗嫩鸡煮面就可以了,我别无要求。”

    正印瞪着她:“太不会见风使帆了。”

    阿姨抬起头,感喟地说:“眼睛一霎,十六岁了。”

    宁波笑,不知怎地,大人总是爱那样说,她可是等了不知多久,才熬到十六岁。

    现在,江宁波仍然住在阿姨家,可是,名下共有六名补习学生,下了课一直轮着上门去家教,到晚饭时分才回家,功课,仍然名列前茅,她收支平衡,尚有盈余。

    正印比起小时候已大有进步,聪敏在十二三岁时完全显示露,功课只看一遍便记住,堪称过目不忘,人又长得漂亮,身后男生一大堆,使邵先生不胜其烦,家里多添一条专线,特地给正印用,可是少年的电话还是打到客厅那台电话,以致线路不通。

    惟一不变之处,是正印与宁波仍然相爱。

    正印一提到异性,就眉飞色舞。

    她知道自己的毛病。

    “我总是不爱与同性在一起,全女班叫我发闷,”这是真的,宁波见过她呵欠频频“可是只要有男生在场,哪怕他只有六岁,或是已经六十步,我都会马上精神奕奕,把最好一面拿出采,这是天性,我改变不了。”

    能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可见是颇有幽默感的一个人。

    孩提时的正印稍嫌娇纵,踏入青年期,她因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质素,故努力改掉,现在变得活泼爽朗,自然,那样年纪的漂亮女孩,少不免有点刁钻。

    江太太说:“这是宁波对她的好影响。”

    正印不否认:“宁波好厉害,她见我越规,也不劝说,冷不防讽刺几句,叫我无地自容。”

    一次去买点心,正印挑了好几只面包,店员用纸替她装着,她硬是要换盒子“小姐,换盒子要加五元,”“加就加,”宁波不出声,她买半打蛋糕,店员自动取出盒子,她冷冷地说:“我不要盒子,减五元。”正印被宁波调侃得讪讪地做不得声。

    也只有宁波,住在别人家里胆敢顶撞人家的千金小姐,君子爱人以德固然是天下少见的美德,可是像邵家那样的容人之量,岂非更加可贵。

    正印时常跳舞到深夜才回来。

    宁波坐在功课桌前,喝着热可可,听正印讲舞会趣史。

    “唷,”正印深深叹气“太多男孩,太少时间。”

    这使宁波嗤一声笑出来。

    邵先生常骄傲地对亲友说:“我家有一对如花似玉的姐妹花。”

    这是真的,那种年龄,加上精致容貌,真是像粉红色芙蓉花或是茶花那般好看,晶莹、鲜艳、芬芳。

    随便甩一甩长卷发,或是掩着嘴笑一笑,就叫人觉得,呵年轻真是好,年轻而貌美,更是上帝杰作。

    正印太知道自己是受到恩宠的一个,跳舞裙子挂满一橱,忙着浪掷青春,一刻不放松。

    阿姨问宁波:“你为什么不一起去?”

    “我要替学生补习。”

    一本笔记本里时间订得满病,又注明各学生收费之类,完全像个小生意人。

    阿姨含笑说:“你都不像你父母。”

    宁波笑笑,她不得不自幼立志武装,母亲住所楼下开了一间桌球室,人杂、吵闹,可是母亲因经济问题搬不动家,小学教师的薪水越来越不见用。

    宁波拿着她积蓄投资黄金,她不是不知道那是件颇为猥琐的勾当,可是拿着三五两宝金买进卖出,居然颇有斩获,又使她觉得庸俗自有代价。

    邵太太得悉,大为诧异“宁波,来,阿姨教你做股票,进帐更丰。”

    宁波马上去图书馆借了大量有关证券书籍回来阅读,不,她对跳舞不感兴趣。

    阿姨问:“有何心得?”

    宁波皱着眉头抬起头来“纯靠运气。”

    邵先生奇问:“不讲眼光吗?”

    宁波答:“运气好那一次眼光会奇准。”

    邵氏伉俪笑得打跌。

    他们让宁波入股。

    正印问宁波:“你对男生没有兴趣吗?”

    宁波正抽空研究恒生指数在过去三年之走向,顺口回答:“有,怎么没有?”

    “你看都不看他们。”

    “我苦无时间。”

    “事总分先后。”

    “你说得对,我不觉得男生地位重要。”

    “你会成为一个老姑婆吗?”

    “或许会,不过我不会在目前为那个担心。”

    “你是理智型。”

    “不一定,可脑萍验来到时,不堪一击,”宁波看正印一眼“对了,你最近和谁一起走?”

    “区文辞、黎志坚、马成忠。”

    宁波大大诧异“可以同一时间与那么多人拍拖吗?”

    正印理直气壮“你同时投资多少只股票?”

    噫,说得也有理,宁波不予追究。

    直至有一天,宁波发觉正印闷闷不乐。

    “怎么一回事?”

    正印没精打采。

    “说呀!”其实不讲,也知道是上得山多终遇虎。

    “他对我说不。”

    “谁?”

    “奚治青。”

    “他自何处冒出来?”

    “你不认识他,他是李汝敦的表哥。”

    “李汝敦又是淮?”

    “李云生的哥哥。”

    “李云生,我知道,姨丈生意拍档的女儿。”

    “对了。”

    “这人对你说不?”

    “是,我久他坐船出海游玩,他说没空。”

    斗胆“他有何苦衷?没时间,已婚,还是只结交同性朋友?”

    “都不是,他纯对我冷淡。”

    “再讲一次他叫什么名字?”

    “奚治青。”

    “在何处出没?”

    “他在某区主理一间书店,叫鳍鱼。”

    “叫什么?”宁波大奇。

    “鳍鱼。

    宁波马上去翻百科全书。

    鳍鱼,利用胸鳍与腹鳍支持着身体,从一个干涸的河床爬到另一个有水的河中求生存,骨骼渐起变化,逐渐演变成两栖动物,成陆上四足动物祖先。

    正印在一旁问:“有什么主意?”

    宁波抬起头笑“你想怎么样?”

    正印愠怒“有机会也对他说不,好教他知道滋味!”

    宁波说:“我相信你起码对上百男生说过不。”

    正印强词夺理“我是女生,我长得如花似玉,我有权说不,他是老几?”

    噫,说得有理。

    某天下午,自学生家出来,宁波忽然想起鳍鱼书店。

    她一路找过去,终于看到招牌。

    推门进去,发现它其实不算正式书店,面积比较小,可是五脏俱全,世界各国的报章杂志齐备,还兼售中英畅销书。

    地方十分整洁。

    一个年轻人坐在柜台之后听电话。

    见有顾客,他抬头招呼。这一定是对邵正印说不的那个奚治青了。

    找死。

    长得倒是不难看,可是胆敢伤害少女的自尊心。

    她并没有朝他微笑,只是闲闲翻阅一份新加坡的联合早报,然后不经意地说:“鳍色,是四亿年前,地质史上称为泥盆纪时生活在沼泽里的一种鱼。”

    那年轻人本来有一丝冷傲的神情,一听此语,马上换上讶异的表情。

    他颔首道:“多谢欣赏。”

    宁波接着说:“鳍鱼又称拉蒂迈鱼,是两栖动物,我猜你除了主理这家书店,另外还有一份职业,对不对?”

    那奚治青也不过只是一个人,在丝毫没有防范之下让一个美貌少女拆穿心事,内心颇为震荡。

    “你你怎么知道?”

    宁波这时才嫣然一笑“呵,都是我猜想的,我买一份星期日泰晤士报。”她付钱。

    “你全猜对了。”他替她用纸袋装好报纸递上。

    “是吗?鳍鱼先生,你的正职是什么?”

    “我上午在父亲的证券公司帮忙。”

    一听见股票,宁波双目一亮“嗯,是两份截然不同性质的工作。”

    鳍鱼先生兴奋地说:“我打算把这间书店扩张成真正书店,包罗万有,廉价售书。”

    宁波微笑“那,真要先在股票市场上多赚一点。”

    年轻人马上向她她教姓名“我姓奚,可需要每天替你留一份泰晤士报?”

    “不,我不是每天看。”也就是说不是每天来。

    奚治青明显有点失望。

    宁波留下深刻的印象之后,挥挥手离去。

    那天下午,家中照例孑无一人,家努助理躲在房中休息,姨丈上班,阿姨外出应酬,正印一定有节目。

    邵家在过去几年已经搬了两次,地方越来越大,屋越住越贵,车房里的车子似一组队伍,连厨房都背山面海,风景秀丽,可是正如正印说:“可是对面再也没有露台,露台上再也没有青年。”

    要到市区,得坐三十分钟以上的车。

    宁波却非常享受这一份金钱买来的宁静。

    这里与她父母的家,有著天渊之别。

    她斟一杯果汁回到房中,正欲阅报,忽然看到阿姨向她走来。

    宁波意外“阿姨,你没出去?”

    阿姨走近,宁波发觉她又目红肿。

    宁波这一惊非同小可“阿姨,什么事?”

    “你回来正好,宁波,我有事与你商量。”

    宁波十分紧张,她的胄液惊恐地窜动,是阿姨的健康有问题,抑或姨丈的生意出了纰漏?

    “宁波,我与你姨丈分手了。”

    宁波一愣,反而觉得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心底暗暗松口气,不过表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呆呆地看着阿姨。

    怎么会,他们原是模范夫妻。

    阿姨没精打采“他另外有了人了,对方是职业女性,在证券界颇有地位,相当富有,所以他已决定离婚。”

    到这个寸候,宁波才开始唏嘘。

    她原先以为像她母亲,因元我力余生都把丈夫背在身上才需离婚,真没想到姨丈阿姨会结束那样富泰舒适的关系。

    宁波难过,双目通红,眼眶渐渐润湿。

    阿姨反而要安慰她:“别担心,他给我的条件不坏,这间屋子拔到我名下,开支照旧,另外还有美金股票”可是说着又落下泪来。

    宁波握着阿姨的手。

    阿姨问:“宁波,我是应该与他平和分手的吧?”

    宁波点点头“是明智之举,越拖越糟。”

    “可是,我的朋友都说我太便宜他们了。”

    “别去理那班好事之徒,你同姨丈二十年夫妻,应当好来好散,有条件尽管提出来,他一定会做足。”

    阿姨与宁波紧紧拥抱。

    “正印晓得这件事没有?”

    “她?”阿姨没精打采“我还不敢告诉她。”

    “今天就得同她说。”

    姨丈比正印早回来。

    宁波本想痹篇,被他叫住。

    “姨丈要搬出去了。”

    宁波只得颔首“我听说了。”

    “你不怪我吧?”

    宁波得体地说:“想这也是姨丈不得已的选择。”

    “宁波,”邵先生用手抹一抹面孔“你一直是个明白的人。”

    他似乎有点宽慰,可是随即换外套出去。

    正印回来,一听此事,愣了半晌,放声大哭。

    宁波把她拉到房中。

    她问宁波:“我们以后还够不够钱用?”

    原来是担心这个。

    宁波没好气“够七十个邵正印用七十辈子。”

    正印稍觉好过,又流泪不止“真是一点迹象都看不出来。”

    人心叵测。

    不能相信任何人。

    电话铃响了,正印已无心思闲聊“说我不在。”

    宁波马上替她安装一具小小录音机,一搭通便自动说:“我不在。”

    正印只不过在家十天八天左右,又出去了。

    阿姨在家的时间多了起来,由宁波陪她。

    阿姨问:“你牺牲了几份家教?”

    “两份。”

    “你当教阿姨好了,阿姨付你酬劳。”

    “阿姨教我投资好了。”

    阿姨笑“我方景美什么都不会,只会买股票。”

    已经足够,消遣与零用都在它上头。

    宁波已算鳍鱼书店常客,可是她永远不定时出现,永远给奚治青一个措手不及。

    有时捉到他在吃便当,一嘴油腻,有时他在点算存货,一身汗,有时遇到他跟无理取闹的客人交涉。总而言之,攻其不备,他所有的尴尬事都落在她眼内,他渐渐气馁,锐气全挫光,见到这个少女,只会搔头皮傻笑。

    宁波觉得这种感觉是享受,她得到极大快感。

    她向正印报告:“奚治青快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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