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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承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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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在一家藏书丰富的藏书楼里谋职。那是十五年以前的事了。

    藏书楼建于清咸丰年间,经风历雨,看上去颇像一位和善的老衲,但骨架还算硬朗。整座楼均为木结构,除了浸过雨水的一些地方有油漆剥蚀的现象,其他地方倒还显得古朴典雅,结实坚固,尤其是二楼的栏杆,同时靠上十个人都没问题。所以,我午休的时候几乎是倚靠在栏杆上度过的。

    十五年前的藏书楼清幽寂寥。我刚从大学毕业,在古籍阅览室做读者接待工作,因读者不多,接待员就我一个。那时候,读者不像现在这么多,即便有人来,大多是打了单位介绍信的,各行各业兴起修志的热潮。这些读者大多一来好几个,查完就退潮一般走了。大多的时候,我就自己接待自己,自己从书库里取出喜爱的书来看。

    那阵子,来得最多的一个读者姓曹,他曾告诉过我他的名和字,我只记得他的字是“至德”他的名倒给忘了。他刚近耄耋之年,不过,身体尚清健,行动说话都不含糊。

    我总是称他为曹先生,开始的时候,曹先生听不习惯,老让我叫他“老曹”或“曹老头”我觉得曹先生这个,看上去温文儒雅,戴一副宽边眼镜,学识又渊博,不敢无礼,坚持要叫他“曹先生”时间一长,他也随我去了。

    曹先生写得一手好书法,行草楷隶都道地,小楷最精。那时,我们藏书楼正在抢救一批善本,这批善本大多受了潮或被虫蛀了,也有一些装帖线腐败了,缺张少页。这些书需要重新抄滕与补订。藏书楼里请了五位老先生来做这样的工作,曹先生也是其中之一。曹先生当时抄滕的是一部明版的汉书,这部书非常有价值,须抄得十分小心才好。这是曹先生自己对我说的。所以,我每天看到曹先生坐在摆满古书的楼道中央,那个靠窗的有明亮光线的仿红木桌前,挺着身子,架着眼镜,一点一划,抄得一丝不苟。午休的时候,其他几个老先生都要回到家里去打个盹儿,惟独曹先生不去,他家离藏书楼较远,来回不便,他就干脆中午不回家。

    我因大学刚毕业,宿舍就安排在藏书楼的一间小阁楼里,于是,藏书楼就成了我朝朝暮暮活动的真实场景。不过,我很爱呆在藏书楼里,有人就说我是尼姑转世的。我想:尼姑转世的有什么不好,纯洁出俗!

    最是冬天的中午,太阳暖融融的。我和曹先生坐在二楼的栏杆旁吃中饭。曹先生的饭菜非常简单,他总是从家里带一点饭菜,到单位的传达员大妈这里热一下就吃了。我们职工的饭菜都归传达室大妈负责的。

    我发现,曹先生跟其他几位老先生有一个明显的不同之处,那就是,曹先生经常穿中式衣裳,很少穿现代服装的。而且他的那些中式衣裳,看上去不是一年两年了,没有几十年恐怕成不了那样子,但那些衣料的质地非常之好,摸上去会令人觉得是在摸一个女人细腻的皮肤。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曹先生穿了一件那阵子难得一见的长衫,深灰色的料子,一点皱褶都没有,润滑极了。曹先生是瘦高个儿,穿长衫甚是好看,我禁不住多看了几眼。曹先生看见我在打量他了,迟疑地问:“是不是很难看?”我忙说没有没有,很好看很好看,真的好看。只是,我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穿长衫。没想到您穿长衫这么好看。见我这么一说,曹先生释然了,说:“我也喜欢穿长衫,喜欢长衫的下摆随风而动的那份飘逸感。”

    就从曹先生穿长衫的第一天中午起,他就会边吃饭边给我讲一些有关他的往事,时间一长,我把他零零碎碎跟我讲的往事串起来,就是这么一个故事:曹先生年轻的时候,家道隆盛,父亲开了十几家绸布庄,生意一年比一年红火,据他说,最好的几年,他家的生意做到了南洋。那年月的曹先生风华正茂,人又长得倜傥风流,总是穿着用上好料子做成的绸布长衫,持一把檀香木扇,在城中游走,经常引来许多妙龄女子的青睐,但他似乎没有看中哪一位姑娘。曹先生不爱做生意,喜欢读书。他父亲也想让他读书做官,曹先生又无意于仕途,只想读读书,不想坐在州府衙门里,听外面的百姓喊冤而无力替百姓申冤。他说他有一个舅舅在县衙里当县官老爷。他曾去看舅舅审理案子。堂下之人不断地喊着冤枉,请舅舅明断。可舅舅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还是喝多了酒,问也不问一句,便糊里糊涂地操起那根竹签往堂下一扔,说:斩!那那简直是草菅人命。从此以后,曹先生说这辈子打死他也不做官。至于做生意嘛,曹先生说他看到的太多了。像他父亲的绸布庄里,就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明明是三级绸布,却把它们标上一级品;明明收了人家的绸布款,却久久不发货等等等等,类似这样的事情多得他都不愿意多说。只有钻进书里,他才会找到那一片自己想要的纯净和洁白。

    他二十五岁那一年,盼孙心切的曹先生父母硬替他包办了一位富家女子,名叫嫦娥,有几分颜色,也识得不少字,礼数还算周到,待曹先生非常温顺。可曹先生说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转个身子看,就是一百个看不中。曹先生是个孝子,父母之命从不敢违背,尽管心里有一万个不愿,但表面上还是给足了父母面子。在父母面前,他与嫦娥你恩我爱的。一旦回到自己的新房,他就把自己给包起来了,对嫦娥一个冷面孔。嫦娥总在他的冷面孔面前装出满脸的灿烂笑容,想来温热他的冷面孔。

    曹先生说:嫦娥化了一辈子时间来做对他送温暖的工作,一直没有成功。直到临死前,她还在努力,对曹先生说:“你就对我笑一下吧,好吗?”曹先生答应了,冲她笑了一下。嫦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曹先生知道,他这一笑,一定比哭还难看,否则,嫦娥不会有如此痛苦的表情。但他说没有办法,他对着她就是笑不好。

    我曾问曹先生:您这一辈子,有没有真心爱过一个女人?

    曹先生被我问得不好意思,考虑了再三,说:有的,但我们不可能走在一起。曹先生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不想再往下讲了。我也就不便多探究。一般情况下,都是曹先生主动说了,我就听;他不说,我就不问。曹先生的家最后彻底地败落是在1946年的阳春三月。那时候,他们家还有三家绸布庄在经营,虽比不得以前鼎盛时期的场面了,但比起别家绸布庄还算是好的。那一年正月中旬,曹先生的父亲纳了第五位小妾,他六十开外的父亲补纳的这位小妾,整整比曹先生小了五岁。她的名字叫雨儿,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曹先生的父亲在春香阁里买得来的,据鸨母说,雨儿尚未开苞,是她待价而沽的一棵摇钱树。不过,曹先生父亲如果要纳她为妾的话,鸨母是不会开出天价来的。最后,曹先生的父亲到底花了多少银子买来了雨儿,谁也不知道。曹先生说,他只知道当时看到雨儿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曹先生对我说这话的当口,我觉得他年轻了六十岁月,似乎回到了他看到雨儿的那一刻。他的眼睛里出现了少有的光芒,这种光芒只有怀着爱情的人才会有。

    曹先生说:非常奇怪,他的母亲向来不反对他父亲纳妾,惟独对这个雨儿,她不赞成。非常地不赞成,又是哭又是闹又要上吊的,弄得家里鸡犬不宁。曹先生的父亲没办法,只好在外面建了一座房子,把雨儿安顿在那里。本来呢,这样的安排也未尝不可,但她母亲还是不依不饶,要他父亲在她与雨儿之间选择。他父亲说两个都要。他母亲说只能要一个。他父亲一气之下说:那么,你别怪我凶,我要雨儿!他母亲忽然冷静下来,笑了笑说:好!你要她要得好!从此以后,曹先生的母亲对家里的事一概不闻不问,一心向佛了。他父亲松了一口长气,觉得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曹先生的父亲做生意很忙的,不大有时间常去看雨儿,就让曹先生代他去陪陪雨儿。曹先生说:父亲压根儿没有想到,他的这一决定是多么愚蠢!曹先生说,雨儿根本就不喜欢父亲,当他的女儿都嫌小呀。雨儿甜甜地叫曹先生为“哥哥”曹先生说每当雨儿这么叫他的时候,一种奇异的感情就会生出来,像春天雨后的草一样飞快地生长出来。每次从雨儿这里回到家里,嫦娥都会问他关于雨儿的一些情况,他都不愿多说什么,只朝她看一眼,那一眼轻微却总让嫦娥再也不开口问什么了。下一次又是如此循环往复。

    雨儿会弹古琴,曹先生喜欢听雨儿弹琴。雨儿弹梅花三弄、忆故人、良宵引什么的,曹先生听得入了迷。有一次,雨儿弹着琴,曹先生忍不住走到她身边坐下来,把她抱在了怀里。雨儿的泪水洇湿了他的前襟。雨儿说:至德哥哥,我嫁的人是你就好了。说完就哭个不停,在他怀里就像只惊惶失措的小兔子。曹先生那时候既幸福又痛苦。这种幸福与痛苦叠在一起的感觉,曹先生说从来没有过。当时,他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让自己对雨儿的感情像野草一样疯长,要把它扼杀在燃烧之初。但曹先生说了,却做不到。他每天还是忍不住要去看雨儿,即使父亲在,他也常找借口去看她,哪怕看上她一眼也好。

    1946年,是曹家的多事之秋。先是三家绸布庄倒闭了,接着是母亲疯掉了,再接着是雨儿所在的那一幢楼房被一起莫明其妙的大火烧光了,雨儿也葬身火海,与她同时葬身火海的还有几位佣人。紧接着,父亲中了疯,全身瘫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大小便均无法自理,弄得家里面终日氤氲着一股酸腐之气。

    曹先生讲到这里时,长叹一声:唉!家道败落,不足为道。不说了,不说了之后,曹先生就一直闭口不言,就是说话了,只与我说一些无关要紧的琐事。

    我听同事讲,曹先生自从解放以后,就一直没有进过正式的工作单位。解放前期,他只靠家里的余资过着日子,越到后来就越拮据。嫦娥仍然一如既往地贤慧与温婉,她始终带着微笑操持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颇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舵守,将这艘风雨飘摇的船开得稳稳当当。尽管如此,曹先生仍没能对她爱起来,见了她还是一张冷面孔。嫦娥也习惯了。要是曹先生忽然对她热情起来,她倒反而不习惯了。曹先生一生只生了一个儿子,曾在国民党政府里做事,解放前去了台湾。听人说,直到现在也没有联系上,不知他儿子至今仍在世否?对于他儿子,曹先生只字不提。也是听同事讲起的,说曹先生为了他儿子的事,文革期间可没少吃苦头。

    有一次,曹先生不知说着什么事,一高兴,把他年轻时的照片从钱夹里取出来给我看,啊,年轻时的曹先生简直是潘安转世!按现今年轻的话来说:帅呆了!不光帅,还儒雅。那双漂亮的眼睛朝你温婉地笑着,你就十八辈子也忘不了了,难怪嫦娥面对他的冷面孔无怨无悔!可以想象,曹先生年轻时,哪怕冷着面孔,也是好看的。

    我跟曹先生认识的时候,我觉得他是贫穷的,是那种没落的贫穷。但非常有趣的是:贫穷的曹先生,却怎么也让人觉不出贫穷来。大家都知道,他没有多少余钱来添置衣服,老穿着他年轻时那些中式服装或长衫褂子什么的,就是没有人笑他迂腐或清寒。相反,他穿着那些服装,在藏书楼里抄书,别有一番风味。如放在现在,那他就是很时尚的人了。有人见了他的穿扮,一定会去模仿,犹如眼下满世界都是唐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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