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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十紫砂壶恍然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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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不脱,挣不开

    "咦?"冷不丁,有人欢叫一声,"原来是你!"

    漫无边际的红,蓦地一收,眼前仍是那件新做好的旗袍。

    苏星回过头,原来是那古董店的年轻女子。

    "好漂亮的旗袍!"她欣喜地赞,"你皮肤这样白,一定很衬。"

    苏星无力地回答:"谢谢。"她还不曾彻底从亦真亦幻的记忆中挣脱出来,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脱开了去。

    "那连理壶还好吧?"女子忽然问。

    苏星微微地一怔,总觉得她问这话别有用意。

    "好,很好。"

    "真是一只好壶呢。"女子又说,"如果有陈曼生的印鉴,那就价值连城,可是没有,也不表示一定不是曼生壶。人世间的事情,亦真亦假,有些亲眼见的、亲耳听的,也不见得就是真的,有些见不到证据的,倒也未必是假的。就像这壶吧,是不是只好壶,还得你自己有个定断。"

    苏星呆呆地愣了半天,回过神时,女子已经不在眼前。

    她忙忙地追到门口,却只见黯淡的斜阳,静静地照着空荡荡的小街。

    苏星既是作家,也有些作家的通病,譬如白天睡觉,夜来伏案。

    所以,侯洙也只得每天入夜来找她。

    那五百块钱,当了一个礼拜的借口,一个礼拜之后,他便也不再找什么借口,依旧日日来访。也不知他这一世以什么谋生,接连一个月,天黑下来便准时到,倒像上班一样。

    他来了,其实也没什么事做,有时苏星写作,连话也不跟他说,他也不打扰,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旁边,也许手里拿一本书,但苏星从眼角打量,大多时候,他并不在看。

    他总在看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目不转睛。眼神里有很多内容,似乎有探究,似乎有迷惑,更多的还是依恋。

    这样专注的目光,让她忍不住心酸,也忍不住犹豫。

    可每当这种时候,恨意便像潮水一般涌起,心又硬起来。

    这天,苏星告诉他:"我正在写一部小说。"

    她正坐在窗边,这时已经是暮春,窗子大开着。将满的月在她脑后,莹白的一轮,映着她的脸庞,仿佛也泛着淡银色的光泽,虽然美,却有着一丝诡异的味道。

    "以前我写的都是空洞的故事,可是这一个不同。"她微微侧过脸来,"你想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吗?"

    侯洙点了一下头。

    "我要写一个舞妓,她的名字"她看了看手里的连理壶,"她的名字叫绛彤。"

    思绪有些乱,她停下来。

    侯洙忽然笑笑说:"那么她若有一个情人,就该叫子安了?"

    苏星望着他,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脸上却笑得明媚,像个被识破小诡计的孩子,"对了,她的情人就叫子安——我的灵感,正是从这壶上来的呢。"

    侯洙没有说话,她便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绛彤那时,是乾隆年间的名妓,那既是一个太平盛事,人物风流,绛彤也很有些际遇,慢慢地便眼高于顶,倒把自己看得跟个侯门千金一般。"

    她不由得一阵苦笑,那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叫那些个公子哥儿们一捧,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侯洙忽然说道:"她一定是位才貌双全的绝世佳人。"

    她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大概是吧。她有七步成诗的才气,也有一舞倾城的姿容。她那时,喜欢穿大红的绸衣,因为爱这喜色,欢场已经诸多辛酸,为何不叫自己快活些?她便日日穿着大红的舞衣。也不知引得多少章台走马的贵介,掷下千金,只求一睹芳容。"

    那时,日日欢歌,也觉得平常。

    直到遇见他。

    "子安那时候是个公子,他的父亲是当朝大学士,姓富察"

    苏星叹口气,富察公子。

    京中公卿第一族。

    也不是没有忌惮的,连鸨儿都婉转地劝过,但一见他温柔的神情,便什么也不顾了。

    "那怎么呢?"她对着鸨儿半蛮横半撒娇,"将他拒之门外?"

    谁敢?谁敢将富察公子拒之门外。

    有富察公子在,别的客也不必接了。于是,便有双宿双飞的日子,花前对斟,月下吟章,仿佛称心如意。

    她从来未曾提过要他娶她。

    不愿提,不愿叫他觉得她别有所求,也不必提,其实那一个名分,对她来说没有多大用处。她富有积蓄,待到年迈,宁可效法鸨儿,在八大胡同寻个安身处,也不想去那公府中低眉顺目。

    但他不肯。

    他总是很固执,再三坚持。那时年少,也就答应了——

    "绛彤那时,满心地信任子安,他说爱她一世,她便信了,他说花轿来迎,她便也信了。"

    侯洙眼里闪动异样的光芒,"后来呢?"

    "那一晚,本是子安与她相约,来迎娶的日子。"

    "结果,他践约了没有?"

    "结果"她说不下去。

    恨意一点点地积起来,像针一样扎在胸口。

    侯洙一直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她,那目光也像针一样扎在胸口。

    "你走吧。"她忽然说。

    说完自己也愣了,好不容易下决心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要让他走?

    可是想了一想,还是说:"你走吧。"

    侯洙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手扶着门说:"我明天再来,你把这故事讲完吧?"

    苏星怔愣了许久,终于无可奈何地笑笑:"好。"

    侯洙的脚步沿着楼梯慢慢地走远,苏星的心里便怅然若失起来。

    一个人坐在窗边,已经有一点暑气,入夜不散,燠热便仿佛一直闷到胸口,呼吸不畅。

    目光忍不住往窗外望,看那一条树影摇曳的小径,渐渐行远的人影。

    他的脚步,似乎很是犹豫,几度停下来,她以为他会回头了,忙忙地转开视线,但他却不曾真的回头来看。

    那时却不同。

    每一回他走,都一再地回头,她便在楼上挥一方雪白的丝帕,故意要他看见,故意要他回头。

    那丝帕的角上,绣了一双并蒂莲。

    那一回他走,她故意地,失落了那丝帕,像一朵云般,飘落在他脚边。他便拣起来,仔仔细细地收起,把那一双并蒂莲,收在了怀里。

    连理并蒂。

    苏星的手在连理壶壁上慢慢地摩挲。

    那壶,本是他亲手递到她手上。

    因为她提起曼生壶的别致,他便辗转相托,特为请陈曼生做了这一只。曼生十八式不载这一只,人世间惟有这寥寥的几个人知道根底。

    所以,那一晚,她便穿着大红的嫁衣,在红烛腻人的光影里,捧着这一只壶,静静地等,静静地等。

    不虞有他。

    想起他临去时,执起她的手,似乎有许多的话,却只说了两个字:"放心。"

    她那忐忑的心,便真的安定了。

    侯洙再来时,发觉门开着。

    苏星坐在窗口,手里捧着连理壶,那模样,仿佛自他走后还不曾动过。

    侯洙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总是坐在这个位置,刚好看见她的侧面,日日来,已经成了习惯。

    逢十六,仍是月圆。清辉洒在窗台上,也洒在她脸上。侯洙看了她一会,又慢慢地转下去看她手里的壶,那珠圆玉润的壶壁,便在月光泛着莹莹的光,看来竟有几分妖异。

    苏星忽然回过头,很奇怪地看看他说:"你来了。我还以为今天你不会来了。"

    他微微一笑,"我说过要来,就一定会来的。"顿了顿,又说:"如果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来,为什么要把门开着?"

    苏星淡淡地说:"这是两回事。我开着门当然为了等你,可是我等你,你就一定会来吗?"

    侯洙觉得她的话很奇怪,怔了一会,没有回答。却问:"那么,绛彤到底等到了子安没有呢?"

    苏星转过脸来,见侯洙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忽然一阵说不出的烦恼。她摇摇头,焦躁地说:"我想不好!我也不知道,绛彤等到了子安没有?"

    侯洙笑笑,说:"那你慢慢地想,我不会着急的,无论多少时间,我都可以等着你想出答案来。"

    这不是她设想会听到的回答,苏星便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望着月亮发了会儿呆,她低低地问:"你相信有些事,是前世注定的吗?"

    侯洙回答:"如果一个人不记得前世,那就算被前世注定,也没有什么意义。除非一个人能记得前世,那今生也许能被前世注定。可是一个人,真的能记得前世吗?"

    苏星默然,半晌才道:"听说一个人的恨意若是能够上达九天,就能够三生三世都记得这段仇恨。"

    侯洙静静地看着她:"真的会这样吗?"

    苏星摇摇头,又点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

    侯洙忽然笑了笑,"听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有点相信起来。"苏星不说话,他便又说:"你知道么,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面熟,可是我并没有见过你。现在听你说前世,我想,我也许是认识前世的你吧。"

    "哦?"苏星勉强笑了笑,"你怎么会这么觉得的?"

    侯洙说:"我不但这么觉得,而且我想,我一定很喜欢前世的你。你说恨一个人可以记得三生三世,那喜欢一个人也一样吧,不管你怎么转世,我都会喜欢你。"

    苏星不由地失神起来,可是心里就像有一根冰凌,又冷又尖锐,狠狠地刺下来,便又惊醒过来。

    "你不是想知道绛彤有没有等到子安?"她说,"现在我想到了。"

    "等到了没有呢?"

    苏星低头望着手里的连理壶,钮子旁边的花开并蒂,红艳艳的,却像针一样刺着眼睛。

    她慢慢地说:"她等来了,来的却不是子安。"

    是两个富察公府的家人。

    拿着子安的绝情信,那方绣着并蒂莲的绢帕,还有一杯鸩酒。

    话却只有一句:"花轿,你也配!"

    你也配。

    只这三个字,如同三把刀,将她一段段地切,一寸寸地割。抛进油里,又抛进冰水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热,从来没有过这样冷。

    人僵了,心也木了,连那酒如何滑过喉咙都没有感觉。

    只是不甘心。

    什么花开并蒂,什么连理同根,原来全是镜花水月。

    但,她并不曾求过他呀。

    死死地捞住那最后的一丝自尊,如同捞住沦入泥沼的落红,什么绝世有佳人,自欺欺人罢?命里注定要被人踩的。只是不甘心,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来踩上这最后的一脚?那么狠,那么不留余地——

    "后来呢?"那男人问。

    她冷笑,"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后来?"

    侯洙不语,良久,忽然长叹:"原来结局是这样,我倒是不曾想到。"

    她问:"那你以为结局该是什么样?"

    侯洙想了一会,说:"那子安原来想将生米煮成熟饭,逼得家里不得不认下儿媳。他在外面赁屋,备下喜宴,那一天,他本来该去迎娶绛彤。却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不曾瞒过府里,才出门就被捉回。等他终于脱身回去泉香楼,绛彤却已经死了。原来家人告诉她,子安已经另娶,绛彤便仰药自尽——"

    苏星冷冷地望定他:"你想说,这一切子安都不知情?"

    侯洙默然片刻,苦笑了笑,说:"这结局是不好,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绛彤是个刚强的女子,便是情郎真的将她抛弃,她也会活个好样儿的,绝不会自尽。"

    苏星心里蓦地一酸,想不到转过来世,他还是如此了解她。那一世,他便是这样的,叫她以为他是个知己。

    呆呆地出神,忽听侯洙问:"我还是不明白。绛彤那样聪明,为什么会轻信那两人一定是子安派去的?"

    "有他亲笔的绝情信。"

    侯洙叹息,"可以是别人代笔。"

    "还有那方绢帕。"

    "可以是硬抢来的。"

    苏星忽然不语,咬了咬嘴唇,一点殷红慢慢地渗出,刺目如同并蒂的花瓣。

    侯洙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故事还没有最后结局吧?"

    "人都已经死了,还要怎样才算结局?"

    侯洙一笑,"可是我却总觉得,还没有到最后的结局。"

    苏星沉默良久,终于慢慢地点点头,说:"是,还没有最后的结局。"

    "那么后来呢?"

    后来?后来清醒过来,已是一只鬼,一只不甘心的鬼。

    纵然已是一把破碎的玻璃,拾掇不起,却总还不肯死心,便在世上游荡。一只孤魂野鬼,被那一腔的恨燃烧着,被那一丝不甘心冰冻着,满怀心事地游逛。

    好生辛苦,这世上却鬼的宝物太多,一出门,寸步难行。

    费了好多气力,终于到了公府。

    却只见双双对对的红灯笼,喜字灯笼,红得如同并蒂的花瓣。

    她怔愣间,便见一乘大轿缓缓地来。

    他在里面。

    到底是鬼了,不消看,也感觉得到,便不由自主地跟。

    二门轿停,看他下轿,携一个女子的手,下轿。

    当朝的公主。

    那是他的妻,配得上他的妻。

    怪不得。

    怪不得,不能再容一个青楼女子,坏了驸马的名声。

    看自己身上,尤是那一身喜服,一枝梅花攀上,一双喜鹊婉转,有道是"喜上眉梢",玲珑精致,一并艳艳地嘲笑曾经的不甘心。

    还有什么不甘心?没有了。

    终于,彻底地,死心。

    只是这段仇恨,却不肯忘却。

    三生三世,定要找到他!定要他偿了这条命!

    她出神地想,不由笑得狰狞。

    忽听侯洙说:"你穿这红色旗袍,倒真有几分像新娘子。"

    她一怔,浅笑:"原来你留意到了,我特地做的。"

    "我一进来就留意到了。"侯洙上上下下地打量半晌,又说:"要是件嫁衣,还应该再精致些。"

    "哦?"她侧过脸来,似笑非笑,"怎么样才算精致?"

    "裙边该有不断边的'福'字,裙摆该有'喜上眉梢',还该有一块'百子'大红盖头。"

    不由得怔住。昔日她正是这副模样,但,他怎么知道?

    他微笑,"我说过,恨可以记得三生三世,喜欢也是一样。我喜欢你,所以不管你怎么转世,我都认得你。"

    她迟迟疑疑,"你真的记得?"

    侯洙点头,"你还想报仇吗?"

    不由眼神一黯,是苏星,还是绛彤,她已分不清,只知胸口的恨,化不开的冰。

    侯洙望定她,忽然说:"这茶,定是一壶好茶,既然已经泡了,那就让我尝尝吧。"

    她看看手里的壶,眼神就像忽然不认识这只壶了一般。

    侯洙伸出手,她踌躇良久,终于递给他。

    看他一饮而尽,心里便一松,到底还是这样结局了。

    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悲伤,止不住地冒上来。

    "朱朱。"

    忽听那男人这样唤她,朱朱,她的小字,他给她取的,只得他们两个知道。心如刀绞,却不明白,这一世终于偿了心愿,为何还是这般难受?

    却听他又说:"你知道么?其实我从来不曾骗你。"

    她一愣。

    "我赶去得迟了几天,却已经找不到你。"

    "你"她困惑地,"你是"

    "我一直在等你。"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冰冷的手,却仍是那般温柔,"我也是不甘心,所以不肯转世。等你三生三世,只为了告诉你这一句话:朱朱,当日我不曾骗你。"

    她迷迷茫茫地看他,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脸庞,忽然心里一阵清明,原来,还是子安。

    侯洙,就是"候朱!"

    他竟为了这一句话,等了那么久。

    终于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

    "为何不早说?"

    "天人两隔,说了又如何?我只要你不再恨我。"

    他的笑,越来越模糊。得偿心愿,游荡的野鬼终可以再去投胎。

    "等我!"她伸手要取连理壶。

    "不。"他倾尽壶里的最后一滴茶水,"你是一个刚强的女子,会活一个好样儿的。"

    他的形已散,只留一抹微笑在她眼里。

    "恨可以记得三生三世,喜欢也是一样,我等你的来世!"

    "好。"她在心里回应,"今生我会好好地活,来世我一定找到你!"

    便紧紧地握住壶身。

    依旧,连理并蒂。

    附录:

    紫纱壶考证:

    紫砂壶是明清时期江苏宣兴地区所产的一种陶质茶具。紫砂壶泡茶不走味、贮茶不变色,即使是盛暑时节,所泡之茶仍不易馊。由于泡茶日久,茶素慢慢渗入陶质中去,如果只泡清水,也有一股清清的茶香。

    紫砂壶从选泥、制作成壶坯等关键工序都是用手工操作的,因而制作十分精细。陶坯一般多不上釉,以其自然色泽取胜,只是在陶坯成型后,上面印刻的书画诗文纹案都要用粉质颜料加填于轮廓中。这种自然本色和着色方式是紫砂陶壶的一个显著特点。

    在造型上,虽然每个制壶名家都有自己的风格和特色,但大体上还是可以分为素色、筋瓤和浮雕三种类型。

    鉴定紫砂壶的真伪,可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从亮色上看。真正的紫砂壶体重、色紫,因为长期为人手抚摩,上面呈现出汕润的光亮。而新制的紫砂壶一般说来质地都比较疏松,颜色偏黄,有光亮的少,无光亮的多。即使有光亮,也是用州白蜡打磨上去的。

    再从文字上看,旧壶的款都是用阳文,字体极为工整。新壶如果用阳文,字体因为摹仿或显呆板,或笔划长短粗细不一。如果是用旧壶加刻新款,则所刻文字为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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