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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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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外呀!一个来叫我买,我没有买。

    将近宣武门口,一个黄色制服,汗流满面的汉子从外面走进来,忽而大声道:草你妈!许多人都对他看,但他走过去了,许多人也就不看了。走进宣武门城洞下,又是一个破衣孩子拿着一把小纸片,但却默默地将一张塞给我,接来一看,是石印的李国恒先生的传单,内中大意,是说他的多年痔疮,已蒙一个国手叫作什么先生的医好了。

    到了目的地的药房时,外面正有一群人围着看两个人的口角;一柄浅蓝色的旧洋伞正挡住药房门。我推那洋伞时,斤量很不轻;终于伞底下回过一个头来,问我“干什么?”我答说进去买药。他不作声,又回头去看口角去了,洋伞的位置依旧。我只好下了十二分的决心,猛力冲锋;一冲,可就冲进去了。

    药房里只有帐桌上坐着一个外国人,其余的店伙都是年青的同胞,服饰干净漂亮。不知怎地,我忽而觉得十年以后,他们便都要变为高等华人,而自己却现在就有下等人之感。于是乎恭恭敬敬地将药方和瓶子捧呈给一位分开头发的同胞。

    “八毛五分。”他接了,一面走,一面说。

    “喂!”我实在耐不住,下等脾气又发作了。药价八毛,瓶子钱照例五分,我是知道的。现在自己带了瓶子,怎么还要付五分钱呢?这一个“喂”字的功用就和国骂的“他妈的”相同,其中含有这么多的意义。

    “八毛!”他也立刻懂得,将五分钱让去,真是“从善如流”有正人君子的风度。

    我付了八毛钱,等候一会,药就拿出来了。我想,对付这一种同胞,有时是不宜于太客气的。于是打开瓶塞,当面尝了一尝。

    “没有错的。”他很聪明,知道我不信任他。

    “唔。”我点头表示赞成。其实是,还是不对,我的味觉不至于很麻木,这回觉得太酸了一点了,他连量杯也懒得用,那稀盐酸分明已经过量。然而这于我倒毫无妨碍的,我可以每回少喝些,或者对上水,多喝它几回。所以说“唔”;

    “唔”者,介乎两可之间,莫明其真意之所在之答话也。

    “回见回见!”我取了瓶子,走着说。

    “回见。不喝水么?”

    “不喝了。回见。”

    我们究竟是礼教之邦的国民,归根结蒂,还是礼让。让出了玻璃门之后,在大毒日头底下的尘土中趱行,行到东长安街左近,又是军警林立。我正想横穿过去,一个巡警伸手拦住道:不成!我说只要走十几步,到对面就好了。他的回答仍然是:不成!那结果,是从别的道路绕。

    绕到l君(20)的寓所前,便打门,打出一个小使来,说l君出去了,须得午饭时候才回家。我说,也快到这个时候了,我在这里等一等罢。他说:不成!你贵姓呀?这使我很狼狈,路既这么远,走路又这么难,白走一遭,实在有些可惜。我想了十秒钟,便从衣袋里挖出一张名片来,叫他进去禀告太太,说有这么一个人,要在这里等一等,可以不?约有半刻钟,他出来了,结果是:也不成!先生要三点钟才回来哩,你三点钟再来罢。

    又想了十秒钟,只好决计去访c君,仍在大毒日头底下的尘土中趱行,这回总算一路无阻,到了。打门一问,来开门的答道:去看一看可在家。我想:这一次是大有希望了。果然,即刻领我进客厅,c君也跑出来。我首先就要求他请我吃午饭。于是请我吃面包,还有葡萄酒;主人自己却吃面。那结果是一盘面包被我吃得精光,虽然另有奶油,可是四碟菜也所余无几了。

    吃饱了就讲闲话,直到五点钟。

    客厅外是很大的一块空地方,种着许多树。一株频果树下常有孩子们徘徊;c君说,那是在等候频果落下来的;因为有定律:谁拾得就归谁所有。我很笑孩子们耐心,肯做这样的迂远事。然而奇怪,到我辞别出去时,我看见三个孩子手里已经各有一个频果了。

    回家看日报,上面说:“吴在长辛店留宿一宵。除上述原因外,尚有一事,系吴由保定启程后,张其锽曾为吴卜一课,谓二十八日入京大利,必可平定西北。二十七日入京欠佳。吴颇以为然。此亦吴氏迟一日入京之由来也。”(21)因此又想起我今天“不成”了大半天,运气殊属欠佳,不如也卜一课,以觇晚上的休咎罢。但我不明卜法,又无筮龟,实在无从措手。后来发明了一种新法,就是随便拉过一本书来,闭了眼睛,翻开,用手指指下去,然后张开眼,看指着的两句,就算是卜辞。

    用的是陶渊明集,如法泡制,那两句是:“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22)详了一会,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七月五日、八日、十日、十二日北京世界日报副刊。

    (2)段祺瑞曾著二感篇,发表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十八号(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分内感与外感两篇。“内感”是对国内时局的感想;“外感”是对国际时局的感想。在内感篇内,他大谈封建的“道德仁义”满含杀机地说:“最奇特者。人之所无。而我更有澎湃之学潮。可谓新之又新。不加裁制。胡可以安良善。郑子产曰。水懦民玩多死焉。故唐尧四凶之殛。孔子少正卯之诛。不得已而出此。是必有故。”这里的“外冒篇”是对段祺瑞的讽刺。

    (3)李慈铭(1830—1894)字无心伯,号莼客,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清末文学家。所著越缦堂日记,商务印书馆于一九二年影印出版。

    (4)“有厚望焉”一九二六年四月中旬,段祺瑞在逃往天津前发出八道“命令”第一道“严禁赤化”中说:“惟是共产之祸,举国非之,及今不图,何以为国,尚望各省军民长官,国内耆旧,设法消弭,勿任滋蔓,有厚望焉。”这里是顺笔对段的讽刺。

    (5)世界日报成舍我主办,一九二五年二月一日创刊于北京。一九二六年六月中旬,该报请刘半农编辑副刊。据鲁迅日记,刘在六月十八日访作者约稿。作者便自六月二十五日起为该刊写了马上日记等文。

    (6)八字旧时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配,来记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各得两字,合为“八字”迷信认为根据这八个字可推算人的命运祸福。

    (7)对于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学家指陈西滢、徐志摩等。一九二六年三月,梁启超因尿血症在北京协和医院诊治,由医生割去右肾后,不但血未全清,连病源也未查出。当时陈西滢为此写了两篇闲话(刊于五月十五日、二十二日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五、七十六期),徐志摩也写过一篇我们病了怎么办?(五月二十九日晨报副刊),一起对开刀的医生加以指责和嘲弄。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七十六期的闲话中说:“我们朋友的里面,曾经有过被西医所认为毫无希望,而一经中医医治,不半月便霍然病愈的人,而且不止一二位。”这里的“中医了不得论”即指此类言论。

    (8)季茀许寿裳(1882—1948),字季茀,浙江绍兴人,教育家。作者留学日本弘文学院时的同学,其后又在教育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中山大学等处同事多年,与作者友情甚笃。抗日战争胜利后,在台湾大学任教。因倾向民主和宣传鲁迅,致遭国民党反动派所忌,于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深夜被刺杀于台北。著有鲁迅年谱、亡友鲁迅印象记、我所认识的鲁迅等。

    (9)dr.h.指许诗堇,许寿裳兄许铭伯之子。鲁迅日记一九二六年六月十九日载:“上午,季市、诗堇来,为立一方治胃病。”

    (10)sirupsimpel德语:纯糖浆。

    (11)fraeuleinh.德语:h女士(即许广平)。

    (12)“特别国情”这是一九一五年袁世凯阴谋复辟帝制时,他的宪法顾问美国人古德诺散布的一种谬论。古德诺于该年八月十日的北京亚细亚日报发表一篇共和与君主论一文,声称中国自有“特别国情”不宜实行民主政治,应恢复君主政体,为袁世凯称帝制造舆论。这里借作对药房欺诈行为的讥讽。

    (13)吕端(933—998)字易直,河北安次人,宋太宗时为宰相。宋史吕端传说:“太宗欲相端,或曰:‘端为人糊涂。’太宗曰:‘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决意相之。”

    (14)各条标点,应如下:

    “国朝陈锡路黄鉐余话云:唐傅奕考奕道经众本,有项羽妾本;

    齐武平五年,彭城人开项羽妾冢,得之。”

    “国朝欧阳泉点勘记云:欧阳修醉翁亭记‘让泉也’,本集及滁州石刻并同;诸选本作‘酿泉’,误也。”

    “袁石公典试秦中后,颇自悔其少作;诗文皆粹然一出于正。”

    “考顺治中,秀水又有一陈忱,著诚斋诗集、不出户庭录、读史随笔、同姓名录诸书。”

    (15)霁野李霁野,安徽霍丘人,未名社成员,翻译家。译有剧本往星中(安特来夫)、小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有短篇小说集影及回忆鲁迅先生等。

    (16)“方糖”即霜糖,河南开封附近各县名产。这些地区的口音读“霜”为“方”

    (17)景宋许广平(1898—1968),笔名景宋,广东番禺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毕业,鲁迅夫人。著有欣慰的纪念、关于鲁迅的生活、遭难前后、鲁迅回忆录等。

    (18)摩托车这里指小汽车。

    (19)吴玉帅指北洋直系军阀吴佩孚(字子玉)。一九二六年春他与奉系军阀张作霖联合进攻国民军,四月,国民军失败退出北京等地,他便在这时来到北京。

    (20)l君指刘复(半农)。下文的c君,指齐宗颐(寿山)。

    据鲁迅日记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八日载:“晴。往信昌药房买药。访刘半农不值。访寿山。”

    (21)这一段报道见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八日世界日报所载的“本报特讯”张其锽,吴佩孚的秘书长。

    (22)“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语见陶潜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一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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